对于显栋先生的绘画,一个人只要停下匆忙的脚步,静静地伫立一会儿,就能没入其中幽微的境界,潜泳在清凉而又潋滟的湖泊中,淬去心头的虚火和躁气。语言是多余的,甚至有害的,包括我正在写下的文字。
人是越来越热衷于语言的喧哗了,仿佛只要提高声调就可以把事情讲明白,把对方说服。殊不知人与物、人与人的交流,只有在一种失语状态下才是充分和透彻的。在没有语言的世界里,头脑中坚固的妄想和观念会软化开来,丧失其对心灵的布控,人便成了一尾无知的小鱼漫游在澄明之水,不假思索,了了分明。勿忘勿助中,只有微妙的流韵在心里绵绵不息,可意会而不可言传。显栋先生的创作,企图再现失语状态的幽玄深冥,以及其中潜伏的力量。不论画的是什么题材,他都首先把事物置于宁谧的氛围之中——那是一种寥廓、虚玄、微茫的境界——让其中幽闭的力量运化、弥漫、释放开来,像纸包不住的火,开显出神秘、瑰丽的核心,让人体会到存在深处的美妙和灿烂。然而,这种灿烂的辉光始终都没有彻底泄漏,将全部的势能固化成一个可以准确命名的东西,而是含蓄着徘徊不定的可能性。它的开显似乎重重不尽,像是一种奇特的魔幻。虽然,和许许多多画家的作品一样,他的画也有一些类似《故乡》、《寒林》、《彩虹》这样具象的标题,但他着意要表达的不是事物直接呈现于感官的形象,而是形象背后掩蔽着的造化力量。这种深邃的力量同时也运行于人生命的深处,但只有清净的心灵才可以企及,它出入于隐显幽明之间,超越形体界限的桎梏,时而潜藏蛰伏,时而冲激融会,时而迸发挥洒于浩瀚时空,像《易经》里描述的那条龙,上穷碧落下黄泉,具有无限的写意性,一切现象都不过是它飘忽不定的行迹。显而易见,这种离形去知的艺术追求,承接了中国古代先哲宁静致远,感而遂通的精神气质。
神无方而易无体,物的生化在隐显幽明之间,其中玄机的开合难以探测。借助细腻舒缓的笔触,陈显栋似乎决意要打开这玄之又玄的“众妙之门”,在有无之间来观其妙徼,领悟谷神不死的奥秘。他所描述的,是一种不可道不可名的状态,恍兮忽兮、窈兮冥兮的无状之状,无物之象,是一种生生不息的“易”,而不是造化力冷却后凝结起来的顽固的现成物。因此,他笔下的事物总是似是而非,虚虚实实,呈现了一种流体的形态,浑然流行,冲激回荡,交汇融合,像赫拉克利特涉足过的那条河流。他本人则时而站在岸上静观其变,时而纵身入河,销形匿迹。
或许是因为穿上了色彩斑斓的衣服,或许是掌握了一些聪明的机巧,或许是攀附了某种异己的力量,总之,人常常以贡高的姿态君临自然,用一种睥睨的神情看待事物。在一些当代人的作品里,常常可以看到两种不同的叙述方式:一种是以狂躁的激情对事物的高压逼供,仿佛要把橙子里的汁液完全榨干;一种是将自己古怪的理念强加于事物,让它们说出人话来,成为自己的代言。两种叙述都程度不同地渲染着一种张妄的情绪,制造了人与事物之间的紧张感,和谐和关系的破裂。在显栋先生成熟的作品中,我高兴地看到,这种紧张感正在得到释放和化解,破裂的关系也在修复之中,无端的自负像隆冬的衣服一样被解脱下来,人袒露出谦逊和蔼的表情。正是这种低卑和诚敬的姿态,让玄牝之门得以敞开,神秘的自然力得以涌动和喷薄,挣脱形体的禁锢,与人的心灵情感融会贯通,一同进入大化之境,使人从世界之外或世界之上回到世界之中。如此心物一元,人我两忘的“在……之中”的状态,是中国古典思想的精神所在,也是海德格尔终生都在寻问的生存意蕴。“在……之中”的存在,可有分为两个不同的次第:一是通常比喻的,像鱼漫游在水中;一是博尔赫斯形容的,如水溶解的水中。在这次第推进的方向上,显栋先生的艺术实践弥足珍贵。
艺术源于人内心隐秘的感应,但人的内心上多么深邃难测啊,因此需要借助感官感觉的事物现象来表达。可这种表达带有很大的风险性,稍不留神,心就被事物现象遮蔽得严严实实,没有一点呼吸的缝隙了。于是,人们就把心撂在一边,来谈论事物现象是否真实,寻找它们的现实对应物,捉摸它们对于感官的装饰效应;于是,心的艺术沦落为感官的艺术;于是,就会有人说显栋先生没有扎扎实实把事物画好。殊不知,他托出的其实是一种古老的心境而已。
人同此心,心同此景。对于心景相同的人,和心景迥然不同的人,其实都没有什么话好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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